張芳賜的家位于昆明龍泉路上的一處教工宿舍區(qū)內。初冬,昆明天氣偶爾停留在2~3℃,寒冬將人困在家中,少有人出門走動,習慣了忙碌的張芳賜卻很少讓自己閑下來。氣溫困住腳步,但困不住思維,閑暇時,他常坐在客廳靠窗一側的單人沙發(fā)上整理資料,疲了,轉頭就能看到落滿金黃色銀杏葉的小區(qū)路面,有時,為給生活增加點情調,他還會抱起樂器彈起小調。
初見張芳賜時,他頭戴貝雷帽,腳踏登山鞋,走路矯健有力,說話時思維敏捷,活脫脫像是電視劇《嘿,老頭!》里的走出來的老戲骨李雪健。張老辦事雷厲風行,有自己的把控,從家到小區(qū)大門口迎接訪客的這5分鐘內,他家門全程敞開,沒有一絲顧慮。
走進客廳,最引人注目的,是友人為他題寫的一首《十里香賦》:“千年珍茗天下甲,昔日皇宮顯芳華。喝水要喝吳井水,品茶當品十里茶。”如果說客廳是他接待客人的地方,那么書房則是他的私人寶地,很少讓外人進入,要是有機會見識過房間里放置的東西,你用“茶葉藏寶庫”來形容它也不為過:閑置鞋架上整齊排列的咸菜罐里裝的不是烹調佐料,而是干燥后的茶果、茶花、茶樹枝條;墻角直立的棍子不是登山拐杖,而是茶樹枝干標本,每一份標本上都細致地用小標簽記錄著采集自何處、海拔多少……
圖片描述
“建立一個完整的標本要經過四季調查和采摘等工序,遠比想象中要難。”作為云南農業(yè)大學茶學院教授,這樣的標本,他在學校里還有2000多個。
以下為張芳賜先生2019年12月02日的口述實錄:
作為“支邊戰(zhàn)士”來到云南
我老家是農村的,在福建省連城縣,自記事起家里田埂上就種有20多棵茶樹,制成的茶主要供自家飲用,所以我與茶結緣的時間比較早。據(jù)我父親說,家里的這20多棵茶樹是從我祖父輩就傳下的。在福建,人們飲茶的歷史很長,茶也成為了家家戶戶不可少的常備品,特別是在農村,客人進到家,我們首先就要給他遞上一杯茶作為招待。
說起考大學,1952年全國統(tǒng)考我報考的是復旦大學,錄取在茶學專業(yè),但不久后就遇到全國大學進行院系調整,按照當時毛主席的指導思想就是說,城市里不適合辦農業(yè)大學,特別是上海等地,很多人讀了幾年大學連韭菜和小麥都區(qū)分不清楚。經過調整,我們復旦大學茶學專業(yè)學生就全部調到了安徽大學進行學習;到了1954年,安徽大學農學院成立,我也就因此算作畢業(yè)于安徽大學農學院。
當時,中央很重視我們大學生的工作分配問題,臨近畢業(yè)頭一年就通過輔導員、學生干部向我們傳達消息:明年有機會分配有志青年到大西南、大西北支援當?shù)亟ㄔO。這成為了我來到云南的契機。
國家對支邊人才的選拔條件也非??量?,不是報名就能去的,要滿足條件才能入選,其中就包含:個人出身、家庭成分、學習成績、本人簡歷、對黨的認識、身體素質等方面;那會兒,我作為學生干部,而且已經是共青團員,為了響應國家號召,我就向學校報了名,決定報名的時候我非常興奮,感覺我能夠去支援大西南、大西北的建設是一件很光榮的任務。經過篩選,我最終得到了去大西南、大西北支援建設的機會。畢業(yè)合影上,“支邊戰(zhàn)士”這幾個紅標大字一直是我的驕傲。
與一般的大學生分配不同,我們分配工作的時間較他們要提前一個月。當時我們支邊分配到西南區(qū)的有6個人,西北區(qū)的有2個人,我是西南區(qū)6人之一。那會兒西南行政區(qū)的政府所在地是在重慶,我們到當?shù)刈×艘恢芎?,其?/span>3人被分到了西康?。ㄖ袊f省名),3人被分到云南省,我也就因此來到了云南。在組織部住了兩周后,就確定了將我們三人分到農業(yè)廳就職,其中兩人在茶科所,我則在云南省政府農林廳(農業(yè)、林業(yè)、水利、氣象、輕工、農副產品等都歸農林廳管理)。
創(chuàng)建云南農業(yè)大學茶學專業(yè)
云南是茶葉主產區(qū),當時有16萬多畝的老茶園,由于解放前后這些茶園長期無人管理,都荒蕪了,所以工作期間,我的任務主要是恢復和墾復老茶園。當時工作起來困難很大,明顯地發(fā)現(xiàn)云南省在茶葉技術方面的力量不夠,光有政策但沒人下鄉(xiāng)指導是行不通的,就那時的情況來說,1954年左右,云南省里只有兩個人能夠做茶葉技術指導,力量太薄弱了,完全跟不上發(fā)展。
由于當時云南還沒有茶學專業(yè),所以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開始,云南省就從浙江、安徽、福建、湖南等地調入大學生支援產業(yè)技術發(fā)展。但那個年代云南條件非常艱苦,即便是在城區(qū)交通條件和經濟條件都很差,更別說鄉(xiāng)下了,多數(shù)地方是有路但不通車,即便有車也是定時定點出車,且時間間隔長;再加上云南茶園大多在少數(shù)民族聚集區(qū)域,大家都用方言交流……種種原因就導致從外地調來的大學生很難待得住,多數(shù)人待一兩年就申請調離。
“沒有科學技術,要發(fā)展生產是不可能的?!?/span>為解決人才缺乏問題,當時云南省第一任省委書記閻紅彥就提出:云南要自己辦學校培養(yǎng)技術人員來發(fā)展生產。但當時云南達不到辦大學的條件,只是在1956年左右辦了大理農校,在里面設置了茶葉??啤?/span>這期間,總的來說云南的技術干部非常缺乏。到了文革前,云南政府下定決心一定要創(chuàng)辦茶學專業(yè),我記得當時任云南省副省長兼云南省農業(yè)大學校長兼黨委副書記的王啟明也提出,云南是產茶大省,茶葉亦是全省的支柱性產業(yè),一定要自己培養(yǎng)相關人才、創(chuàng)辦“茶桑果”系(專業(yè)),他認為這三種東西(茶樹、杉樹、果樹)是云南最有特色的。
當時省里征求我的意見,由于我非常了解其中情況(1954年—1972年張芳賜都在農林廳工作),覺得培養(yǎng)人才也確實必要,就愉快地接受了他們的提議,并去到建校地考察,后在校任職。那個時候云南省農業(yè)大學校區(qū)是建在尋甸縣天生橋的一個小山坡上,它的前身是昆明農林學院,茶杉果系也就在那創(chuàng)辦,當時條件很差,就連校舍都是重新建的。鑒于學校條件實在有限,我則被安排住在距離學校七八公里外的鎮(zhèn)上,每次去學校教學都要徒步兩三個小時。
院系創(chuàng)建好,但師資從哪里來又成了問題。茶杉果系建立后,學校針對茶葉教學成立了一個茶學專業(yè)籌備領導小組,成立的原因在于,果樹教學已經有老師,但茶樹和杉樹還沒有老師來教學,而我恰好是從農業(yè)廳出來的,曾管過全省的農業(yè)技術干部,不管是對上、對下都非常熟悉,當我向農業(yè)廳提出需要從農業(yè)技術干部中挑選出合適的教學者時,各方面都很配合、支持。師資籌備工作非常繁瑣漫長,有的還需要跨省調配,整整經歷了三年才全部完成。1973年,云南農業(yè)大學茶學專業(yè)開始正式對外招生。
開創(chuàng)先例,編寫適合云南茶學的專業(yè)教材
云南農業(yè)大學茶學專業(yè)開始招生后,前三屆學生都以云南籍學生為主。第一屆共招收了30名學生,其中,現(xiàn)已退休的云南農業(yè)大學教授蔡新就是當年招收的第一屆茶學專業(yè)學生之一;1975年,第二屆招收了60人;由于招收人數(shù)逐年增加,校區(qū)條件跟不上,學生宿舍空床緊張等,所以招生比之前推遲了近一年,1978年第三屆茶學專業(yè)學生才入校。
云南的茶葉情況與外省不同,云南是大葉種茶,外省是小葉種茶,所以在教學教材上就不能沿用外省的。當時除了應用教材外,其他專業(yè)教材都是我們按照云南茶葉的特性自己編寫的,其中包括:栽培、制茶、審評等。
除了集合優(yōu)質的師資條件、編寫因地制宜的書本外,我們還在距離學校三公里外的地方建立了十余畝茶園基地,提供學生實習;與生產結合、與企業(yè)連接,讓學生參與到實踐中去,經過多重磨練,學生的基本功也培養(yǎng)的比較好。作為教師,當時我有個想法:即便我們新辦學的云農大(茶學專業(yè))辦學不能超過安徽農大,但我們也要爭取能夠達到它的水平。
對我個人而言,在校時我除了院系管理工作,還在實際教學中教授茶樹育種這門課。后受蔡希陶(著名生物學家)的影響,我對植物分類產生了濃厚的興趣。當時在植物界,能夠發(fā)表一個植物新種就好像是做出了一個很重大的科研成果一樣,是世界公認的,且可以用發(fā)現(xiàn)者的名字命名,這對于植物研究者來說成就感非常高。憑著這種信念和興趣,1979年我提交了在云南師宗縣新發(fā)現(xiàn)的茶樹山茶屬新種——“大廠茶”的相關材料,并于1980年發(fā)表在《植物研究》上,這讓我非常自豪;此后,我又編寫了《茶樹原產地——云南》一書,里面也記載了一些后來我發(fā)現(xiàn)的山茶屬新種。
張芳賜參編的《茶樹原產地——云南》《茶經淺釋》,周重林收藏本
搶救、挖掘和保護中國歷史名茶——昆明十里香茶
十里香茶是昆明歷史傳統(tǒng)名茶,因其具有特殊的花香,外形條索緊秀,色澤綠潤,滋味純和回甘而得名“十里香”。我們過去得到的資料說它在唐朝時就有栽培,原產地就在昆明東郊十里鋪、歸化寺、兩面寺一帶,明清時成品茶曾為貢品,“喝水要喝吳井的水,吃茶要吃十里香”流傳了數(shù)百年。清同治年間,杜文秀(農民起義軍)聽聞農民因貢茶背負了承重的負擔,就帶頭放火燒茶園,“春風吹又生”,少部分茶樹因根部未被破壞得以發(fā)芽再生。幾經戰(zhàn)亂,到解放時,林間、田邊地角殘存的十里香茶不足百棵,產茶量極少,更談不上能夠作為商品在市面上流通,從這個層面上看,可以說昆明十里香茶實際上是滅絕了。
十里香標本 圖:阮殿蓉
1955年,我被借調到昆明植物研究所接待蘇聯(lián)專家考察時,聽說了“十里香”。在蔡希陶介紹下,我又認識了老園藝專家劉幼鏜,劉幼鏜并不是做茶葉研究的,但是他家以前開著一家六合茶場,他告訴我:“在昆明,成片的十里香已經看不到了,但是在我劉家花園里還有幾棵。”后來,我多次去現(xiàn)場采茶回來試制,發(fā)現(xiàn)這種茶香氣非常好,做出來的成品茶很不錯,便立刻打報告希望政府對十里香進行保護。遺憾的是,因為科研力量有限,報告并沒有被批準下來,我心里非常難受,如果再不保護,十里香就真的有滅種的危險了,但我也沒有放棄,通過一些努力,我們去劉家花園移栽了一部分茶樹,做了異地保護。
1972年,在我的一再申請下,云南農委撥款保護十里香,也是在那時候,我開始正式研究保護十里香。1982年,我所在的云農大茶葉系向當時生產塑料大棚的中央農業(yè)部拖拉機廠定制了一個長30米、寬8米的塑料大棚,使十里香的培育條件得到改善,更開了當時云南省第一個應用塑料大棚培育茶苗的先河(當時,塑料大棚多用在園藝上)……
張芳賜 十里香茶廠 圖:李樂駿
經過研究我發(fā)現(xiàn),十里香雖然是非常有名的茶,但它的茶樹是一個“群體”,所謂群體,就是五花八門的東西都在里面,不統(tǒng)一,比如人群中有高矮、胖瘦等;后來我花了四年將這些僅存的十里香茶樹群體分為八個類型,經多年選育,才有了出我現(xiàn)在在基地里栽種的1號、3號這兩個優(yōu)質品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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退休后的張芳賜將更多時間投入到了十里香茶的研究中,成果斐然:2010年,他把試種出的十里香茶拿到上海世博會,獲得了綠茶類金獎;2011年送到日本參加世界綠茶協(xié)會評比,又拿到了世界僅有的九個金獎之一……目前,張芳賜在石林風景區(qū)附近的山頭上村,已經建立了200多畝的“十里香”貢茶繁育生產示范基地,每年可繁育“十里香”茶苗17萬株,已進入盛產期的十里香,制成茶后將會給更多人帶去味蕾上的享受。
圖:鄭子語
文:王娜
編輯:包琪凡